眼前有幾幀攝自上個世紀四○年代的老照相：

畫面中心為眾人圍繞的空圈子，有一隻穿了背心的小猴兒脖上一條細鍊通往牠主人的手裡緊捏著——那是個形容枯槁的北方漢子，常年的日曬雨淋使他的一張臉，充實著抵擋戶外酷虐的力量。他的雙手同時還握著一面小堂鑼和敲鑼用的板子。這裡肯定是舊上海的一處街角，街坊和過路人團團為成看表演的圈子。根據經驗，一會兒這人圈會忽兒擴散開去，那是當表演告一段落、藝人向觀賞把戲的人們討賞的時候……

我從人眾裡分別觀察他們的衣帽和樣態：這是以略高的視線攝得的相片，此刻的我，也像似貼靠演藝圈的二樓窗台去看街頭的他們。通過圍觀者的頭頂，看髮式、帽子、肩背、肚腹和腳下的穿著，那些閒人、帶東家孩童的娘姨；懷抱嬰囡的婦女等等的樣態，引領我回到歷史中的那個年代……

好像這群人眾之中，便有一個六、七歲孩童的自己在。油然記起當時聽到的種種關於那些賣藝人的邪惡行止——為了比真正的獸類聽話、便于訓練，他們把拐帶來的失家孩子，偽裝成獸（比如把熊的皮毛以桐油黏合在赤裸的孩子皮膚上，永生不得脫卸，命令他作出以人類而言毫無困難的動作。

大人們此言旨在警告，這都會中委實充滿危機，孩童一旦越出他們的視線，便失去保護，而身陷險境。

大人們的用心我自然明白，但小小腦袋當時推敲的是獸皮與人膚接著的技術性問題，譬如：即使是一頭幼熊，牠碩大的頭部，將如何與人類小腦袋上的五官配合？

那麼一隻小猴兒與人適配的可能性增高了，難道眼前的茸毛底下，正有一副走失孩子的軀體？這些思想背景，使孩童的我圍看街頭演藝之時，心身懼怖但好奇不減。

踏訪故居的時候，據附近的一位老先生告我，我家周近當時的戲院子甚夥，離家只間隔一條馬路有「光華戲院」，是一家二輪的電影院，管理大約不嚴，記得只要我向賣販部的女店員甜聲叫道：「阿姨！抱抱」，即被從櫃臺那頭接過去，送進黑暗映場裡免費看電影了。

下一幀照相裡是建築宏偉的南京大戲院，一九四六年剛開幕啟用不久的樣子，人潮湧動與台北的西門町戲院同，只是載客來去並非計程汽車，而是人力拉的黃包車。

此時，我總也用放大鏡尋索，看看那人眾裡頭小小的身影是否有一個男孩我在，而被對街的照相機悄悄的拍攝進去？可巧，上回去上海的時候，我們路過這幢當年十分豪華的戲院，因為前面的大馬路拓寬而被迫整幢往後移動六十六米。

那時，我一面目睹工程的進行，一面覽看周遭，心裡想：上海這城市實在完全變貌了，也許我記憶中的故舊，唯只從老相片裡去尋味吧。

.....2005-05-09【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