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黃慶德就感到似乎有什麼不太一樣,只是到底那裡不同呢?天氣還是那麼悶熱,用力搓揉一下顏面,脖子和額頭濕濕黏黏的……。
突然,他知道了,原來是每天這時候會在窗外玉蘭花樹上,啁啾嘈雜的綠繡眼和麻雀叫聲不見了,偶爾有道閃光映亮了窗戶,間歇地還有低而沉的悶雷聲傳過來。
邁下床,揉揉眼睛,黃慶德踀向東邊的窗戶。天色有點陰沉,一道道放射式閃光從茶頂山後面一陀陀烏雲裡發出來。莫非新明庄那邊在下雨?也許吧!已經連續七個多月沒下過一滴雨了,往年五月底就梅雨滂沱的,今年……再旱下去,作物真的會曬死呢。
梳洗完畢下來一樓,他老婆玉娣正在廚房裡煮飯菜,黃慶德牽出腳踏車。
「愛去那裡?煮的會好了。」玉娣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愛去也吃飽再去。」
「冇啦!我一下子就歸來,煮好妳先吃。」說完,黃慶德蹬了出去。
出了夥房,轉過街角,就是村中心的圓環。榕樹底下,兒子已經移民阿根廷,前兩天才去看過孫子剛回來的老鄰居添福哥正在做甩手運動。
「慶德,按早要去那?」添福哥先招呼他。
「添福哥,早啊!」黃慶德停了下來:「來去田坵行行看看哪!前天剛淋的『三合土』淋一些水比較不會裂開。」
「淋水呀?」添福哥看看天色:「怕唔使哪!昨暗埔電視講會落雨,我看新明庄那邊很暗,又閃電又打雷,可能正在落雨呢,我們這裡可能也會落過來。」
「有可能,可是『還冇落雨先唱歌,盡落唔多』,恐怕希望不大呢。」黃慶德看看茶頂山後面的閃光皺起眉頭:「老天應該落雨耶!再不落,唉——!會愁死呦!」
「你有什麼好愁的?好壞做老師退休,還有『恩俸』可領,我們冇好領的人才有得愁呢!木瓜才種下兩個多月,正需要水來蔭的時節,偏偏冇半滴水,唉——」添福哥搖搖頭長嘆一聲。
「你這是『禿尾牛好揮』,冇需要的。賴子心臼移民去外國賺大錢,你還種什麼嘛!」
「生來勞碌命啊,冇法!對了!聽說你正在搭建木瓜集貨場,有影冇?」
「有啊!現在正在鋪三合土的那塊就是。」
「原來就是那塊,我最先還當愛搭寮仔做生意呢。」添福哥露出惋惜神色:「你的木瓜正要開始結果了,鏟掉搭集貨場,唔係蓋可惜?」
「哪有法度?在又暗又矮的舊豬欄集貨兩年了,現在難得申請到補助款,總愛有人出土地嘛!」黃慶德笑笑的說:「既然大家都沒適當的土地,那就用我的也無妨。」
「那你豈不是『做媒人打出本』了?也好啦,當做作功德嘛!」
「那有什麼功德?照你講的,我有恩俸可領,可以不在乎木瓜長得好不好,可是別的鄉親冇按好,做得會死沒錢賺,實在唔係辦法,所以試看看對鄉親有些微幫助沒。」
「聽阿貴講……」添福哥遲疑了一下:「補助款蓋多,全部木瓜鏟掉都還夠贏,是嗎?」
「又是阿貴,這隻猴仔就愛亂講有的沒的。第一,錢冇蓋多,靠那個錢連屋頂都蓋唔透;第二,阿貴唔肯出土地就算了,甚至愛退出也隨伊,但是亂講就蓋得人惱。」黃慶德語氣有點不痛快:「我純粹是看大家辛苦生產出來的東西賣不到幾個元,大部分都奔中盤商賺走了,所以才想組織產銷班的。沒強制性,愛不愛參加隨人啦。」
「也是啦!聽阿賢和永安他們說過產銷班唔會差,等我的木瓜大了我也愛參加哦!」
「沒問題!反正產銷班屬於大家的,只要認同就歡迎來參加。」
離開圓環,黃慶德踩著腳踏車慢慢前進。幾百人的小村莊,村民幾乎彼此熟識,招呼聲中,經過村中唯一的小學廣德國小,再經斜穿過村莊的羌子寮溪,他在羌寮二號橋上停了下來。他喜歡從這裡眺望四面景色:前面是緩緩的斜坡,蜿蜒的路無限伸延著,道路兩旁除了幾處白色網室木瓜園,以及稀疏的夥房外,全部是稻田、蕉園、拉拔、青瓜、檳榔等不同程度的綠。斜坡末端是條跨越雙溪河的泰和橋,橋右邊有供奉聖君爺的善化宮,再過去則是隔壁村莊廣興村,廣興村後則連著綿延一片的矮丘及多層深邃的中央山脈。雨天時,水氣朦朧,嵐氣朵朵緩飄;天晴時,雖然多數時候看起來有些灰濛,但有時卻可看見最遠處巍巍壯麗的大武山。每次站在這裡,他總覺得感受到了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心境與生活,他為自己能住在這麼一個寧靜淳樸的小鎮而歡欣。
集貨場就建在善化宮對面,沿著羌子寮溪堤防到馬路邊的一分多,已經鋪好河石的土地上,工字型鋼架樑柱已經豎立好了,橫架直架可清楚看得出約七十坪屋子的樣子;地上,屋場位置的三合土也已鋪上,大概再二、三個星期就能搭鐵皮、牽水電來開始營作了。
打開水井旁的電源開關,黃慶德拉出塑膠管澆灑三合土。偶爾一陣風過,空氣中隱約有股牛奶和蛋白質曝曬後的臭味,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上次種蕃茄,原本打算以有機方式來增加香甜度,看能否多賣些好價錢,於是他買魚精當肥料噴灑根部。出乎意料的卻是魚精不僅招來大量的蒼蠅,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小蒼蠅,是絕跡已久的有筷頭般粗大的屎缸烏蠅,沾染得很多蕃茄外皮起黑斑,雖然果實的香甜度有增加,不過因為樣相難看,加上魚精貴、種植蕃茄的人多、產期太集中,價錢上並沒拉高,對他的實質利益可說完全沒有增加。所以這次他改種收穫期長的木瓜,希望能有好一點的收入。
他曾挑出三坵田,分別把魚精、豆餅、豆腐渣、甘蔗渣,以及收集來的過期鮮奶、養樂多等埋入土中,還詳細做了紀錄,企圖能藉此發現便宜又有效的有機肥料,只是還沒看到效果如何,倒是先熏夠了有機肥料的臭味。看他為木瓜如此用心,不僅玉娣常笑他:「老了才來學吹笛,吹得滴滴答答又鬚剎剎」,田鄰也戲問他是不是想當農業博士?對這些,他盡付一笑中。
澆灑好三合土,他開始巡視木瓜園。白色紗網外面,停有很多黑中帶點綠色的屎缸烏蠅呢,這些逐臭的蒼蠅還真是夠傷腦筋的。巡視了大半塊田,他在靠近羌子寮溪那坵田的一棵樹下停了下來。葉片好像有點不太正常的轉黃呢!木瓜樹通常每片葉蒂都會來花,等木瓜結成到有拳頭大時,葉片才從根部區開始依序往上轉黃自然掉落。
至於像他們每天來管理的園子,幾乎是看不到黃葉的,而這棵竟然有二片轉黃的枯葉,該不會是得到「枯黃病」吧?這可就有點奇怪了,很少聽說搭紗網而且第一遍新種的木瓜田會得病的,難道是羌子寮溪那邊,阿旺牯的大片木瓜園傳過來的?
.....2004-07-12【台灣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