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音的地方——胡德夫生平第一張專輯/吳音寧
2005-04-14

德夫?那不是已經是傳奇人物了嗎?」當我從村莊前往台北,手機中告訴朋友,我要去聽歌兼採訪,朋友回答我這麼一句話。是啊!初遇胡德夫,感覺好似海洋洶湧而來,而承接記錄任務的自己像個小瓶子。時序已到二粼粼五年,距離胡德夫因父親在日本統治下的警察局工作,調來調去,而使得新港成為他「撞地球的地點」,迂迴行經至今五十五年囉。他對我伸出手,一握,肚腹圓挺髮斑白、很卑南族的矮壯身軀傳遞出生命交織的厚度。

翻覆的故事沈積,進入他成長的太麻里山谷,「牛背上的小孩」對學校沒什麼記憶,躺在山崗的大石頭上,一邊可見大武山像美麗的媽媽、寶石般深綠淺綠,一邊可遙望感受太平洋的風是最早的一件衣裳,而天空飛翔著老鷹及孩童的想像。進入一九六二年,十二歲的他提著一只薄木箱,裡面裝卡其衣褲,赤腳,鞋子掛在肩上的從台東輾轉搭公車,準備到淡江中學就讀,卻在乍見黑黑又會冒煙的火車,嚇到跌倒在月台上。進入一九七粼年,儼然正青春的台大外文系學生胡德夫,因為擔任「旅北山地大專學生聯誼會」的會長任內,屢次舉辦很不救國團的座談會,問些「我們是誰?」的議題,操行及軍訓都不及格,再加上高三時打橄欖球碰地所留下的「重震盪後遺症」發作,索性休學走出校門外。那時外面,美國已全面介入越戰,駐台美軍達上萬,間接帶動酒吧業的蓬勃。街巷沒眠沒日代工著家庭即工廠的勤奮及污染。社會仍被戒嚴掌控中。山上的年輕人陸續來到城市找頭路,在最底下的礦坑挖能源、最高的鷹架蓋大樓、或是頂著風浪去最遠的海洋捕魚,但「燦爛的煙火∮點點落成角落裡的我們」,之後三十二歲正當青壯年的胡德夫會在海山煤礦災變後,寫歌質問「為什麼」?但故事還沒到那裡,且讓我們先進入另一個高潮;時代潮汐中匯聚形成的浪頭。

場景——是的,在台北。哥倫比亞大使館所辦的商業推廣中心附設的咖啡廳,胡德夫帶領我們進入,他說,你看,在二樓的角角有一支直立式麥克風,日光燈很亮,那時候唱歌的場所都很明亮。二十二歲的胡德夫晚上在這裡駐唱。他唱著,長髮及肩,尚尚有神的眼眸注視著進來的人。洪小喬在整理歌譜。張艾嘉逃學坐在那邊。胡茵夢在想有沒有機會上台。一聽到歌,席德進就跳起舞來。張杰也很高興的畫荷花。然後李雙澤出現了。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所謂的大師,拎著便宜的烏梅酒,跟同樣年輕的胡德夫去到他與朋友合開、台灣最早的牛排鐵板燒餐廳,「洛詩地」。

那是一九七三年底,「冬天的夜晚,洛詩地餐廳曲終客散,門外飄著細雨,這是一段好時光,可以供我們自己的演練。不知道是誰唱起了楊三郎的〈港都夜雨〉……,淒淒清清的,確是真實的心聲啊!可悲啊可恥,我們這一代怎麼唱不出自己語言的歌?

在欷噓嘆息聲中,胡德夫猛然撒出了一把琴音:『小魚兒呀,游啊游……』喃喃地,聲音還哽在喉頭。

『唱呀,肯波,大聲唱呀!』」

李雙澤大喊,在他的文章裡描述到他對肯波(Kimbo,胡德夫的日語發音名),催促鼓動的畫面。兩個年輕人正在為春天即將舉辦的胡德夫「美麗的稻穗」演唱會而努力。雖然不久後,李雙澤出國唸書,胡德夫在駐唱做生意的同時,會帶我們比較不張揚的潛入幹架的後巷,那裡有酒家女、毒品、真情及兩顆掉落的牙齒,有被揍的警察、被蓋布袋的美國大兵、南長北扁的凶器,但推開旋轉門,進入高級餐廳,回國的李雙澤看到,「桃木細雕桌椅,落地窗加腥紅地氈,紳士淑女,珠光寶氣;牛排滋滋作響,刀叉杯盤交錯;胡德夫在鋼琴後,鋼琴隨著旋轉台轉……」。

旋轉的時間;被統稱為「中國現代民歌」的歌單中,歌手們並列,但歷史回頭去看,會檢視出音符跳躍中,隱然分歧出兩條路徑,乖的和不肯乖乖聽話的,彷彿藉由事件,交會在一九七七年,告別及再出發的前夕。那年,新格唱片公司主辦第一屆金韻獎,逐步將「民歌手」包裝推介成歌星,同年,創作〈美麗島〉及〈少年中國〉的李雙澤因救人,溺斃於沙崙海域;兩年後,美麗島事件爆發。事情早埋下伏筆,從他們的歌中都嗅得出端倪。

李雙澤來不及看見,胡德夫以存活的形式,也尾隨他之後,掉頭離開流行歌曲之路。

「我們要一起努力做自己的歌,唱自己的歌……」;但自己是誰?

我是誰?

我們是誰?

這個疑問再次來到,於是歌進入「黨外作家編輯聯誼會」的秘密聚會,見證慷慨激昂的有誰誰誰;彎到「台灣原住民權益促進會」的成立大會,便衣警察阻撓著;再到「為山地而歌」的會場,觸摸那至今更加怵目驚心的標語、海報,胡德夫在台上唱著唱著,竟至悲泣不已……。歌在迂迴、在尋找。進入遊行的街頭、造勢的場,沿著血管中酒精濃度時高時低的流竄;進入結婚離婚又結婚的搬遷中,歌在形成在穿透。進入山、進入海、進入城市最糜爛的夜晚,企業家朋友的高級飯店又轉向大樓如峽谷的最底,河流過,歌曾經掉進迷幻裡搞失蹤,曾經遲疑挫敗發不出聲音,但再次醒來時彷彿曾經那麼貼近過源頭。聲音的源頭。部落老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說過:「Haiyan」。

「Haiyan是進入、進入有歌的氣氛環境中,對話、溝通,請神靈垂聽、取走我們的歌,那麼神也許願意賜福給我們。」

「我一直在想這個,」肚腹已圓、頭髮已白、小孩已好幾個的胡德夫拿下老花眼鏡說:「以前部落根本沒有『演唱』這回事,沒有音階、五線譜或所謂的音樂老師。」

「當然更沒有評分或不及格;就是由衷的想要歌,想要NaRuWanHaiyan。」

「幾個虛詞,就能夠表達喜怒哀樂、任何一種感覺。」

「那是經過幾千年操練才形成的、口語能發出的最美的音,真的,沒有一個字比它美。」

「不管我們的歌將要如何傳承、轉化,但一定要了解Haiyan是這樣的。」終於要出第一張個人專輯的胡德夫如是說。而我好像又聽見潮汐聲,沖刷過情節陸續在沈澱、沖刷過個人及社會的變遷,縱使嘗試要進入胡德夫的生命歷程,於我或更年輕的讀者而言,仍有些面對歷史大海的誠惶誠恐,但被沖刷過的沙灘有顆貝殼,撿起來,側耳傾聽,你也許會感覺歌聲好像比胡德夫的年歲更深更久,源自原住民在島嶼這塊土地上,不可或望的單純呼喚。

Haiyan!聲音的源頭,有音蕩的地方。而胡德夫經過遙遠的路程,正在朝出發的地方靠近。

.....2005-04-14【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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