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毛筆與動物之間/葉國居
2004-08-04

朦朧的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見模糊的山路,父親放置的滿山鐵斬,像是一隻開口的鱷魚,泅泳在波瀾壯闊的林海之間。

若說它是一個陷阱也好,說它是一把獵刀也行。就以捕捉山鼠的器具來論,陷阱如同釣裡,又酷似魚網,那是討海人生財必備的器具。若是以獵刀而言,刺殺開腔的手法,父親又應該是一個獵者。不過,嚴格說來,父親真正的身份是農人,白天下田,夜間捕捉山鼠,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讓寒酸的餐桌上,多一道可口的佳餚。

老鼠與鼠鬚筆初被鐵斬銬住的山鼠,在急切的唧唧叫聲中張大雙眼,身體漸次萎軟,嘴角上的鬍鬚卻仍蒼勁遒健,一柔一剛在視覺中展現了明顯的對比。父親拿著手電筒探照,鼠尾如筆,醮著天外浩大如墨的夜色。父親看見牠的尾巴,上下左右的抽動著,如同書家在暗中,捻燈,然後振筆揮毫。

山鼠似乎在奄奄一息中,告訴父親書寫的欲望。

其實父親是痛恨老鼠的。早年種稻的時候,牠們盜食糧倉;耕事勞累的夜晚,牠們擾人清夢;家傳的族譜,也受盡鼠輩咬文嚼字之苦。父親曾親臨鼠穴,以煙燻水灌之法,逮住那些老鼠,將自家的客廳充作判堂,將其定罪,當場處以磔刑。父親忌鼠,似乎已到達誓不兩立的田地。

阿爸萬萬沒想到,在田畝休耕的這些年,他被阿聰伯請去鎮上當起製筆師父,原以為從此可以和鼠輩們劃清界線,孰料書家們竟復古流行寫鼠鬚筆的風潮,父親拿起鐵刷,梳整鼠鬚製筆,像極了為他曾經殺過的鼠輩整肅遺容。平躺整齊的鼠鬚,有一股安詳的氛圍。在夜裡,父親在檯燈下,低頭、專注、恭敬不語。父親像是鄭重其事在完成老鼠書寫的遺志。

我曾經在道觀翻閱勸世鸞書,依天降鸞書所示,一生中以殺豬為生的屠夫,其終將為豬豕之奴;一生不殺一隻螞蟻者,其後將成為螻蟻的主人。對於這種鸞書的說法,我至覺荒唐,豬豕之流,再怎麼說也輪不到牠們來主宰人類,螻蟻之輩,又如何會對人們的使喚言聽計從呢?

但當我第一次看到屠夫殺豬的同時,待死的豬隻,早已驚惶得屎尿盡出,掙扎翻滾沾上滿身的糞便,屠夫在刀刺咽喉之後,以手用力的清洗,讓豬身潔淨以利市鬻。我感覺得出,豬隻安詳的睡著,屠夫完成了牠的願望,讓牠擺脫了一生邋遢的夢想。而螞蟻呢?我則曾經聽過一則故事,一個窮書生赴京大考,一夜醒來,書桌前置放的饅頭為一群螞蟻食盡,書生未怒而殺絕,挨餓應試。未料,書生粗心大意,筆試中將「日」字書成為「口」,繳卷時方才發覺,但卻為時已晚,懊惱不已。放榜後,書生仍高中金榜,多年後他官拜尚書,將當年應試考卷調閱,赫然發現一隻螞蟻不偏不倚的橫躺在那個寫錯的「口」中,雖已成為乾屍,但仍然清晰可辨。

此固為耳食之談,然我們卻也不時地聽聞,諸如忠狗效主的具體事證。依此觀之,鸞書所示確有其理。而父親便註定要和屠夫一樣,當起了山鼠的奴隸,一步步遂行老鼠書寫的遺志、揮毫的願望。

他無法和窮書生一樣,做上動物的主人。

鼠鬚筆極富彈性,腰力十足,寫起行草有如走馬龍蛇。父親自豪的,莫過於是他做的鼠鬚筆,賣給桃園一位立志要當書法家,別號葉居的無名小輩,那年他以鼠鬚筆寫下一張全開的草書中堂,獲得當年全省美展的銀牌獎,在頒獎典禮上,葉居誠摯恭敬的感謝鼠輩為他戴上的桂冠,從此,他的作品水漲船高。

父親始料未及,他恨之入骨的老鼠,死後竟再藉由他的雙手名滿天下;而老鼠,牠做夢也未料著,一生嚙盡詩書字,死後竟是散作龍蛇落紙中,昔日穿墉的卑微,對照今日的佳譽,功?過?究竟誰能評斷呢!

夜裡,父親認真做筆,老鼠的鬍鬚藉由書家之手在燈下臨池濡墨,點畫龍蛇。父親和老鼠,多多少少也算是彌補了他們生前的罪過。

山羊與羊毫

五十歲的父親弓身,拿著鬃刷和尖鑽,案前的臉盆水晃盪著他臉上的皺紋。我早已習慣羊毛腥羶的味道,特別是在夏天,工作室跑了滿間的羊,父親汗流浹背的追趕著。若真是牧羊也罷!他坐在那長板凳上,經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埋頭苦幹的父親,在夜裡將額前的燈泡,用眼神擴張成太陽。

我清楚記得,太陽光下,幾隻山羊就在田中悠閒地覓食。父親養羊,以為羊溫馴可愛,動作嬌柔。但事實卻不盡然,常人只是見樹不見林,只重外表卻不重內涵,以貌取人,做了錯誤的判斷,在一隻羊的身上表露無遺。羊的外表,確是長滿了柔順的毛,但是皮毛的柔順,並不能代表羊的溫柔。其實羊身手矯健,內裡暗藏攻擊的特質。在草原上、在田野間,尖尖的羊角挺著幾分霸氣。

端什節的下午,剛吃完阿行他媽媽包的肉粽,平日不修邊幅的阿行,嘴角仍留著香淳的油汁,臉頰被父親燒過的稻草灰燼塗得烏漆漆的,像極了打臉掛鬚的大盜。我們分取竹棍為劍,在經過一陣慘烈的殺伐後,羊咩咩沿著田埂魚貫走過。阿行將黑衣脫下,以雙袖綁在自己的頸項,彷若是西域黑衣俠,冷不勝防的,轉身。一躍。跨上羊咩咩的身上,實現了他童年大漠英雄的夢想。只見那隻胖咩咩,驚惶地跑了幾部步,然後,然後,不支倒地。阿行不但沒有跌倒,將其棄之不顧,繼續往竹林的方向揚長而去,情境逼真,令人歎為觀止,剎時,田野吹起了一陣英雄的威風。而我,當然也不能示弱,對準黑咩咩,慢跑。快衝。起跳。結果,黑羊生氣了!後腳一頓,接著凌空躍起,我滑向牠的前身,一時昏頭轉向,黑碌碌的分不清楚,是我撞羊的犄角,還是羊用犄角撞著了我,摔在田中,斷了一根肋骨。犄角利如短劍,劍出人亡。我是一個將死的劍客,躺在田中,深秋落葉繽紛,天上雲飄雲過,不禁讓人感歎江湖險惡。

(上) .....2004-08-04【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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