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礫土\謝秋霞
2005-02-06

在火焰山腳的紅磚厝前後種滿扶桑花,將屋子四周團團圍住,很快地,累累花苞,在清晨陽光下瘋狂綻放,綠色圍籬沒幾天竟成了一道火紅花牆,讓我這個連小小陽台幾株盆景都不能搞定的「綠色殺手」覺得納悶。從搬到火燄山下的小村落以來,第一個春天夜晚,我常獨坐在庭前石階,彎腰抓一把泥沙,又乾又硬的感覺讓我對未來的生活感到茫然,這麼貧瘠的鳥地方,能帶給我什麼創作元素?礫石地令人很不爽快,連一根草都不想長在上面。

原來是為了釋放苦悶情緒才拚命種花,和老天賭一賭貧瘠礫土還不能再甦醒一次。若不是妻子執意要來,我真不想離開台北,多年創作生涯,五光十色的都會萬象是激發我創作靈感之源,我像一株蒼白水仙漂流於盆地裡慾望橫流污濁的水面,大量汲取光怪陸離的人生百態,從詭譎熔漿熬練一點點養分,消解自己靈魂上的渴。

山麓上,油桐開花時,台北那一干狐群狗黨竟輪流把我那簡陋的紅磚厝當成賞油桐花的「民宿」,初夏夜裡在稻埕上秉燭狂飲,徹夜不眠,夏夜詠桐花也許風雅,但大家喜歡油桐花,我偏偏很討厭,情願與被霸佔了地盤的原生相思林和二葉松日日對看。

艷紅的扶桑花牆,來得這麼容易,讓我逐漸對火燄山的泥土開始抱著些微希望。怒放過頭的花朵,像慾求不滿的熟女,放蕩地將嫩黃雌蕊裸露伸長,招引狂蜂浪蝶。記得小時候住的學校宿舍前後也栽滿扶桑花圍籬,我媽說:扶桑花最「臭賤」,隨便種隨便開,常教訓我姐說女孩要像白牡丹,「無亂開無亂美,等待乎君插花瓶」,誰管她那麼多,我姐像神農氏嚐百草,只要看到花草,就想吃,小時候老是拔些莫名其妙的花草逼我吃,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我姐輕輕把扶桑花的蕊摘下,讓我吸裡頭甜甜的紅色蜜汁,然後兩個人仰著頭,互相把花萼黏在鼻子上戲耍,長大之後還老是夢見我姐,嘻笑戲謔脖子上套著扶桑花環,雙手抱著肚腹,學電視上的女高音:「一朵小花啊啊啊……小花開在我家的粉牆下,我摘下小花吃下了它,吃下了它……」

女兒已經穿好圍兜,站在稻埕中央,等著去幼稚園,我起來牽腳踏車。「唉喲!怎麼輪胎沒氣了?算了!我們今天不要上學!」

「我考慮考慮。」小手交叉在胸前,和娘的語氣一模一樣。

「好!那你看著辦。」面對簡直就是她娘縮小版,我轉身燃起一根紙煙。

妻子很生氣,怪我把小孩慣得像野人,居然拒絕喊我爸爸,堅持跟她娘一樣叫:「進進」。理由是「進進」比「把拔」好聽。念個幼稚園還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我摘下一朵扶桑花,掐斷花蕊,讓女兒吸裡頭的蜜汁,把花萼黏在她的小鼻子上,一個早上反覆在玩,她還是樂此不疲,小孩真是個磨人精,日日被她死纏爛打,只要她醒著,我幾乎不能思想也不能創作。

女兒即將出生之前,我刻意做了些改變,試著將逆轉的生理時鐘撥回正軌,盡量遠離顛倒夢想,想讓自己從漂浮的都市遊魂扎根成一棵結著果實,以茂密垂蔭護衛家人的大樹。只是原先那個非常自我的部分得先死去一次,我努力擺脫內在的爭擾和衝突,只是發現自己還是很難把原先附著體內的藝術神經抽離,一抽離這部份之後,就像迷路在光禿稻埕的蛇,曝露在烈日下,失去靈動矯捷,終究還得咬著牙,以肚腹爬行在粗礪泥土,回到妖異陰濕的野地才能活命,也許做一個及格的父親對我而言比扮演不理會文化制約,對道德百無禁忌的藝術工作者更難吧!基本上我所有的創作都是在釋放面對生命的質疑。

長時間以來,我的確是個脫離現實生活束縛,進入毫無邏輯性和毫無道德性的潛意識中才能進入創作情境的人,對我而言,道德是藝術的敵人,道德會綑綁藝術,也因為我無法謹守社會制約,為了創作,暑假時帶著自願當模特兒的女學生到東部一個廢棄國小改成的藝術村住了三天,我無法規範自己的身體,男女歡愛是自然愉悅的,但在律法準繩丈量下卻被定下罪行,失去教職。這裡是妻子的原鄉,嫁給我之前卻從未和大安溪裡的一滴水或火燄山上的一片葉交過手,原鄉對她而言只是炎夏藺草蓆上的夢吧!非常巧合,此地竟是我爸二十年前因感情事件被流放的藺草之鄉。曾經,獨自坐海線火車來到只有兩排教室的小學校,交給他一個裝著家常日用食品的花布包袱,轉身就走。我爸沿著鐵軌跟在身後,慢慢踱著,一直到火車站,月台上有個挑瓜的婦人送他一個大西瓜,他隨便撿來一段粗草繩,三兩下就綁成一個牢牢托住西瓜的繩結,提上火車,擺在我腳邊就走了。彼時覺得他比朱自清筆下在月台上撿橘子的長袍馬掛老爸「酷」多了。只是帶了感情創傷,從都市被逼到海線小村落,對一個失意的文字創作者,除了勉強維持一份教職,熬到退休領終身俸之外,異地孤寂、感傷、情愁並沒有幻化出任何文學的火花。

和妻子交往期間,不知為什麼,老夢見月台的那一幕,一起坐趟火車過來,已經找不到當年場景,倒是聽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這是她從未謀面的原鄉,我有點驚異,為什麼有人可以從原鄉連根拔起,連根上的泥土都抖得一乾二淨?這麼說,出身於三代都在台北行醫的世家,還沒忘記故鄉名的妻子已經不很數典忘祖啦!

妻子執意離開台北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成年男女的戀愛最好別再提以前那些枝枝蔓蔓,否則怎麼都「ㄌㄨ」不完的。何況,因為模特兒事件,更加速她遠離台北的決心。總而言之,她先處心積慮在附近一個頗有知名度的陶藝園林找到工作,再租了一間有寬闊稻埕的紅磚厝。就這樣,我身不由主,帶著些微被放逐的感傷,來到這片乾燥礫土。其實我不喜歡任何老舊的東西,因為舊東西老讓我聞嗅到死亡的氣息,陳舊紅磚厝殘破的氛圍令我不安,搬來很久一段時日,我的創作狀態幾乎是停頓的。妻子並不十分了解,我創作的養分很少源自於泥土……。

貧瘠的土地也可以造就一片不怕鹽分,不畏海風的防風林,它的根牢牢抓地,密密成林,像一堵會生長的籬笆,掩護著海岸,日日和強勁的海風砂礫對抗。我喜歡漫無目的在防風林砂丘上行走,林子裡的路徑盡是前人踩踏過的足跡,別以為林子內都是潔淨砂丘,其實,隱蔽的防風林正是各類勾當的溫床,一坨坨不知是人糞還是狗屎,隨時會誤踩地雷,一不小心頭髮會沾到故意在木麻黃針葉上噁心的保險套,和被拿來當作飛鏢射在樹幹上的塑膠針筒,起風時,衛生紙和保特瓶罐飛得整個沙灘。有時候我跳著穿過燙腳的砂丘,從荒涼沙灘對著激情近乎粗魯的波濤呼喊,有時候,揹著女兒,把她放在輪胎上,漂浮海中追逐潮汐,享受島嶼邊緣洄游的快感,直到陣陣秋風從林子裡颳走熱浪。

一個終日遊手好閒的中年男子,在村人眼中,或許是個怪胎,他們三不五時送幾個瓠瓜、抱一把青菜來探頭探腦。整個冬天,我學蛇冬眠,長時間蟄伏斗室,創作的能量只靠前幾個季節晃盪過程中的反芻。不去理會滿抽屜乾枯的顏料,用相思樹枝椏燒成炭,透過屋內長窗,反覆畫著山麓上枝葉瀟瀟的相思林,隨著畫稿逐漸堆疊,懸浮之心逐漸沈澱。或許這也算另一種形式的「自我放逐」吧!

蟄伏再現,一切歸零,接下來的路怎麼走?一粒苗種從生發、激撞、萌芽到茁壯的路途要歷經多少風霜?距離成為一棵結著果實的大樹到底還有多遠?暫且不想!女兒小小身影從屋側的菜花田奔來,把花了一早上功夫才掐好的菜花項鍊套在我脖子上,辛辣的氣味微微濡濕我的眼角,牽著她的手,父女散步到鎮上「乾媽店」去買一包乖乖。 .....2005-02-06【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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