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度智能不足。

他，罹患癲癇和亞斯伯革症（類似自閉症，但症狀較輕微，主要特徵有社會互動困難、固著或刻板行為、情緒困擾）。

他，終究沒有變得珠圓玉潤。

客廳牆上掛著一張他的放大照片，黃色T恤、帽子歪戴、眼神透亮清澈、笑意漾在半抿的嘴角。幾乎每一個來訪的客人都會發出「好可愛喔！」的讚嘆。

「好可愛喔！」是他學會的第一個短語。小時候，常因他這一句幾乎鸚鵡式的逢人就說的話，換來許多初識者的疼愛。我原也以為這些讚嘆疼愛會匯聚成他人生路上的美好。

在可愛聲中，他的幼稚園生活因為遲緩的發展，讓老師頭痛了三年。那時天天坐娃娃車上下學，平順的來去，沒啥異樣。

唸小學了，他在我教書的學校就讀。一天上下學兩次的「上車」、「下車」，動作簡單得不需要他做任何學習。直到五年級，他發現最愛的珍珠奶茶可以在學校對面買到後，多年的平順生活起了波瀾。一個週三中午，一放學他就要求買珍珠奶茶，我為著即將開始的校務會議，匆匆帶他到珍珠奶茶店，先付錢給店家就叫他自己等候……。近兩個小時的會議結束後，始終沒見他回來。我遍尋校園不著，焦急裡想到會不會他沒回學校？火速跑到校門口，赫然見他坐睡在對面商家騎樓柱子下，珍珠奶茶已然喝完，杯子頹倒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流出來的奶汁都已乾涸。我繃緊的神經突然鬆放，一陣力乏流遍全身……。

「車子一直來，過不去啊！」是他的解釋。

是啊！沒人帶著，他怎麼會？許多事，人們都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而他從穿衣、扣鈕扣、繫鞋帶的生活小事，到就學後的讀書、寫字，無一不是三年五載才稍稍學會。我怎麼忘了，這項攸關性命的事，並不曾認真的教過他呀！幸好他沒硬闖。

「來，媽咪教你。看，現在左邊的車還離很遠，我們可以過去。」他一勁的點頭，眼睛卻沒往左邊看的跟著我走回學校。

●

上國中了。日日我進校園輔導室接他，牽著他過馬路。高我一個頭的身材若無其事的走在身旁，旁人異樣的眼光老是提醒我：該訓練他過馬路了。思量許久，也和醫師討論了，答案是：可以試試看，但不要勉強。於是好幾個晚上畫著馬路圖，一遍又一遍的教著他，第二天又現場示範教導。決定試試看了，便告知輔導室老師讓他自己走出校門來搭我車。未料輔導室的湯阿姨不放心，天天陪著出來帶他過馬路。我千說明萬請託，阿姨總算答應。

幾天後的放學時間，我在對街等著，兒子出現校門口時。我大聲喊：

「看，左邊有沒有車？」

「有。」

「好，等一下。」

「再看，有沒有車？」我見過前車已過，來車尚遠又問。

「還有。」

「還很遠嘛！走到中間來。」我話說完，他再左看一陣，準備提起腳步，車又已近。

「不行。」我急忙一聲，他也停下。

「到底要不要走嘛？」他不耐煩的喊。……。

最後又都是我過去牽著他走過來。

我們都是拉著喉嚨在喊的。校門口旁休閒小站的老闆娘和女兒都聽到了。一天、兩天過去，此後只要見兒子出現，母女倆就站在門口看著，直到我們的車開走。

「放學」之於他，顯然因為這一訓練變得不再愉快，但我仍然堅持。日日重複著同樣的戲碼，在「看左邊」、「看右邊」、「停」、「走過來」的喊聲裡險象環生，有時除了兒子、我、老闆娘母女之外，還加進旁觀路人的喊叫聲。

我深感無奈無力，他也因挫折不斷而常發脾氣。直到有一天，我耐著性子站在對街喊：

「左邊的車還很遠，你過來。」他不看左右的走到中間。「停，右邊有車。」他不安的望著我，等待下一道指令。「你眼睛沒看。」

「有啦！」他在馬路中間生氣跺腳。幾輛車子過去，來車仍在遠處。我說：「眼睛要看右邊，車離滿遠的，過來。」他又只盯著我準備衝過來。

說話要花時間，他聽、他決定行動也都要花時間，但是遠處的車子不花多少時間就衝著過來。……一陣緊急剎車聲，嚇壞了他，也嚇住了我和所有看著的人。

「找死啊！」車子駕駛搖下車窗破口大罵。他動也不敢動的站在馬路中間，我幾乎是顫抖的過去牽他到路旁。

「他不會，就過去牽過來嘛！才幾分鐘的時間。」一個路過也目睹全幕的老奶奶說話了。

是啊！才幾分鐘的時間，所有的堅持潰散。我酸楚的想哭。牽著他走向車子，他順從得像三五歲的小孩。

「媽咪，你要嚇死我是不是？」他小聲的說。

上車，我的淚無聲的流下。

「媽咪，對不起啦！」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誰對不起誰，但心裡暗暗下了決定：不再強求他做做不來的事了。

（上）

（本文為二○○四年文建會文薈獎心情故事組得獎作品） .....2005-02-07【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