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詩評》百年難遣的春愁/須文蔚
2005-03-21

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是丘逢甲在《馬關條約》簽訂一周年後的一八九六年的四月十七日,寫給淪陷日本的臺灣,一篇周年祭悼詩。這首名為《春愁》的七言絕句道盡了當時「台灣人的悲哀」,一種黍離麥秀之悲。讀二月份的《台灣日日詩》,竟感到一股超越百年難遣的春愁,更複雜、更糾葛的惆緒撲天蓋地而來。

照理說,感物吟志,詩人的心靈與外物交感,受到自然節令的改變影響,自然會有新的刺激,產生不同的情感,行諸於文,就有不同的作品。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特別提到「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以獻歲發春,悅豫之情暢。」可見歲末年初,正是充滿生機的春日降臨,應當難掩欣悅的情感。但是二月份的《台灣日日詩》中透露的,沒有太多「喜柔條於芳春」的笑聲,如果是詩人內在的抒情,多為寂寞或歎逝;如果是詩人感時的吟詠,不少是辯證歷史或闡述危機。台灣詩人敏銳的心智,超越了節氣動人心智的層面,感受到大時代的動盪,展現出深刻幽微的思考。

■寂寞作祟的寒春

在幾首主題描述「心懍懍以懷霜」的詩作當中,田運良的〈孤寂自歌〉細微地探索孤寂的感受;李長青的〈佇都市流浪〉則觀照城市喧鬧中青年的失落;莊柏林的〈梧桐秋深之(一)〉則不僅寫孤寒,更別有一種超脫的生命力道。

寂寞是非常難以描寫的,心境畢竟是抽象的,但是具體影響卻是巨大的,最近作家王蘭芬新作叫做《寂寞殺死一頭恐龍》,是很新鮮的說法。田運良的〈孤寂自歌〉則沿用了古典詩歌寫孤寂常用的作法,其實想說孤寂悲涼的情思心態,但詩一開篇卻花了很大的功夫營造一個神秘的空間,詩人寫道:「以霜降的節拍談起冬的演奏曲/生命的荒地綿亙千里/這裡或晴陰或雨狂雪驟/越過時間的淺瀨/攀入更深微的孤寂」,類似的手法像建安詩人徐斡的〈情詩〉中:「高殿鬱崇崇,廣廈淒泠泠。微風起閨闥,落日照階庭。」也是先寫景色,殿舍高鬱,環境淒清,微風吹拂,落日殘照,讀者自然可以感受主人翁了無意趣的心境。而田運良顯然在空間質感的建構上,是趨向西方詩歌、宗教或是奇幻小說的描摹方式,把孤寒寫成一個廣闊的荒原。令讀者最為不忍的句子,莫過於:「在那樣滿佈痛楚的悲傷上∮割裂的感覺深深劃過∮終宵隱隱召喚北風凜冽。」那種無止無盡的冷冽,還周而復始地將悲傷具體化為割裂傷,痛楚的感受令人痛澈心肺。

相較於田運良創造了一個「靈界」般的冰天雪地,李長青的〈佇都市流浪〉則回到人間,寫年輕人在熱鬧都市中流浪,不由自主產生的思鄉情懷,詩人說道:「思念是無情兮劍/將離鄉兮日子/削作一片一片破碎兮哀情/散落佇陰沉兮都市內底/佇無儂兮街——a路,佇鬧熱兮車頭前/佇深夜兮咖啡館……/一切漸漸深埋/佇阮無想蔔講話兮心內」。在時間與思念輪番「切割」、「砍削」之下,一個遊子懷想起年少熱情的失落,進而產生巨大的孤單。李長青處理的並不是一個新的題材,沿用了台語歌謠中的都會與鄉愁意象,但詩人不滿足的是,過去的歌謠多半只抒情,在這首作品中他則積極辯證鄉愁與失落真正的來由,原來不是故鄉的月娘比較圓,而是一種自省:「佇都市流浪/漸漸失去當初時/少年兮情懷kap志願/失去單純兮心……」。這樣理性的思辯,把詩帶到「思」的環節上了。

經歷青年時期的試探與掙扎,莊柏林的〈梧桐秋深之(一)〉則別具生命的體會與韻味,也展現出詩人的「境界」。在詩歌的抒情批評傳統中,王國維提出的「境界」一說,可說是我們文化中最為珍貴與特殊的一個觀點。所謂「境界」,指的是在詩創作上,作者處事態度與人生哲學,固然會體現在生活中,更會潛藏在文本中,呈現出作者生命所追求的一種文化精神。換言之,在文學批評上,人格作為傳統儒、釋、道文化的積澱,和詩詞文本的藝術價值一樣重要,審美除了辭章之美,更應當包含從詩歌中欣賞人格、思考與文化深度。在這首散文詩當中,作者前半段追憶一段遠去的感情,傷感不再的諾言,在孤寒的氣氛中,作者卻有一種超然的生命觀,他唱道:「佇這止步,想著過去的種種,見面強烈,青春也會退潮,剩一寡靈魂的安慰,守著恬靜。一切順利,一個人的生活算什麼,親像梧桐的綠葉,也有凋零的時陣。」這種從寂寞中解脫的力道,使得寒風顯得不那麼冷,悲傷也勿庸膠著,詩人用「豪爽講出」四字,真是精彩,以詩解憂鬱,這樣的境界,賽過「百解憂」!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月份的台文詩當中,多半有沿用陳舊套語的問題,語言上展現的新意有限,唯有莊柏林的這首詩淺白貼近口語,蘊藏許多新穎的意象,值得台文詩的創作者與讀者細細體會。

至於跨年之際的嘆逝也是本月的一個主題。美紅的〈曆日〉形象突出,把歲月的消逝以日曆來計算,詩人敏銳地聽見與望見青春一去不返的腳步聲與身影:「青春兮腳步聲/行出戶碇外/攏無越頭看」,實在新奇有趣。嚴忠政的〈跨年〉則寓意深遠,在跨年時,人們特別珍視時間,甚至誤以為可以掌控之,詩人用詩行揭穿這些個跨年節慶活動的神話:「老去的日子就讓它老去/那些賊/不過是以大喻小的時空/小得微不足以聽見/浮塵、瀑布,或者我們跨越的曾經」,如此機智的慨嘆,應能點醒只在節日中迷醉與把握光陰者。同樣的辯證關係也出現在林佾靜的〈在年的前後,左顧右盼〉中,可惜說理太多,失去了詩的趣味。

■再現歷史困境的春愁

丘逢甲的春愁來自於異族殖民者的傾壓,《台灣日日詩》的作者群的春愁泰半再現了台灣歷史上糾結的情緒,而複雜與歧異的史觀卻又深刻地影響島民對現實的判斷。李長青在一個充滿歷史禁忌的圖書館中,他看見:「語言的傷口/在今天,仍然紛亂著/糾正著我們無知的/心思」,著實讓人傷感。

在傷感之外,詩人更是歷史的見證者與闡釋者,岩上的《南投即詩三首》就藉由寫景來干風雲氣象,特別是〈濁水溪傳奇〉,他把濁水溪轉喻為台灣的身世:「千古潺潺混濁不清的濁水溪/劃過不明不白的更替朝代/這個島嶼的肚胸地帶/淪淌著淒苦的脈流」,而這樣的歷史觀反映在現實,就是隨便一個謠言,都讓社會紛擾不安,找不到一個共同的方向,因此詩人提出警語:「看不清自己歷史的河流/如何看得見水清中游魚面目」,誠哉斯言。

(上)

.....2005-03-21【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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