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與櫻花/沈花末
2005-04-11

里山下雪了!

這是朋友告訴我的。他這樣說:「漫天撲地的雪蓋下來了,彷彿從哪裡噴灑出麵粉似的,許多樹,櫻花樹、木蘭、紅繪和扁柏等等,都沾了雪,細枝上鑲嵌厚厚白色,雪把天地和緩了,距離拉近了,也抽象了,有如一幅幅畫,眼耳所及都是一幅畫,一組音樂。哪來的鳥聲呀,落雪的微小啵嗒聲,簡直是地土的騷動與甦醒,那聲音掩去所有的聲音……。」

如此的敘述燦爛如詩篇。我記住了,人類的詞彙盛美豐富,當日下的雪量不大,但是語言的力量寬廣宏偉。

朋友在現場嗎?是的,他在現場。從一開始的氣象預報,說這一波寒流有多強多強,不曾離開亞熱帶的他,就在等候了。待那緊要關頭一到便出發了。緊要關頭的意思是,他已獲知下雪的消息(此時通常也表示人潮充滿或降雪已融化),身為嘉義人的他就準備好隨即開車上山,見證嘉義縣下雪的美景。

「啊,這是費了些時的。」

朋友說。他趕上了下午那一場雪。陷在車陣中所需的耐心和恆心,唯有身在其中者差能領略。而喋喋不休的是無盡的興奮。

「凍寒是一種享受,我們包上一層又一層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圍巾,心裡是暖的。內在和外面的比使人精神百倍。風吹過來時,雪雖然不會捲起來,但枝上的雪掉了,就故意掉在你臉上,好讓你覺得雪就在這裡。雪是閃熠發光的,雪是實實在在的,是捉摸得到的,不僅質地細滑鬆軟,尚且味道芳香醇厚,看到雪感受到的是平和靜謐,生命安穩……。」

這一連串的喃喃描繪,我完全理解。阿里山下雪了,降下的白色雪花給人添增幸福,也誘人引發奇想,下雪竟可以和生命安穩搭上線。

而相較於朋友的追雪行動,我則憶起自己有過的追花經驗。追花雖然有其季節性,但難度遠不如追雪。畢竟阿里山上一次下雪,是八年前的事了。然而,追花的舉止也富含趣味,足為個人的履歷印記刻上一筆。

那一年,想必是被各方的資訊淹訊了,對櫻花有甚美的期待,我們焦慮等候,要在花開最盛時,前去和櫻花相會。二月下旬的一日,阿明、小黃與我各向工作單位請假,我們計畫的是一次三天二夜的旅行,那樣會有足夠的時間漫遊賞花。

搭乘森林火車前往,因為知道速度不會太快,心裡就少了躁煩。火車蜿蜒爬升,每一次轉彎,都是一次注意力的拉回。風景,就在窗外招手。山巒的弧線是一條一條增加,越遠顏色越藍。

阿里山是從前遊過的地方,祇是不曾在春季到來。抵達時已是下午。

「從來沒見過這麼豐盛的花。」

阿明說完,邊跑邊笑去研究這究竟是哪種櫻花。

「山櫻花。」

小黃回答的語調不疾不徐,態度從容。

年少時曾經寫過一首叫做〈櫻樹〉的詩,是以這樣的句子開始的:

春天過去時

你從日落的方向看見

新植的櫻樹在孤獨裡生長

我在窗子北面

辨認一些青色石頭

那是一首人生自況的詩,櫻樹象徵愛情,新植的櫻樹是初初開始的愛情。寫這首詩的時候,還不曾遇見過一株開花的櫻樹,於是對櫻花留有幻想,櫻花是短暫的,是一個夢,而愛情也容易凋謝。

「今天走久一點,天氣太好了!」阿明繼續說:「晚一點尋找一個看夕陽的好位置。」

我們站在較高的地方,眼目四顧,所見到的櫻花,以及路旁的多樣野花,每隔幾分鐘就教我分心一次。某株山櫻花吸引了六隻冠羽畫眉,這鳥有尖尖的羽冠,外型饒富喜感,有的蹦跳著,有的正倒掛著身體在吸花蜜,偶爾發出「吐米酒」的嘹亮叫聲。另一株則招來五隻綠繡眼,身形小巧的綠繡眼,一身綠色,啾啾的鳴啼灌滿耳朵,而找起花蜜時身形矯健。這兩種鳥都愛熱鬧,出現時總是成群結隊,極少落單。

聽到這些啁啾了嗎?這些是驚訝,是感動。我聞到空氣中尚有嘈雜的聲音在流動,那些從冬眠中醒轉的動物,正與植物互相招呼問候或者誇飾炫耀。在陽光中這些話語交織,喧鬧擾攘。

不論在哪個角落,大自然都在說明美的消逝和新生。有些山櫻花是謝了,有些吉野櫻卻仍然含著苞或者初開,單瓣的吉野櫻花期要比山櫻花稍遲,如此凋萎與斑斕並陳,雪白、粉紅與緋紅三色和諧相處。偶見的幾株毛地黃在路旁煥發著生命,紫色的吊鐘形花朵垂掛在頎長的莖上,顯得鮮艷明亮。毛地黃有一個奇特的花名,它也叫指頭花,因為花形又若指頭,而英文名字直接翻譯就是狐狸手套。喜愛陽光的毛地黃本身含有劇毒,若誤食可能引發嘔吐、心悸或暉眩,能夠浸淫其間者唯有蜜蜂。蜜蜂到處採訪,到處傳播,毫無倦意。

「多麼可愛的蒲公英。」

「可不是嗎?」

阿明蹲下來,端視也在春天湊上一腳的蒲公英。蒲公英在世人的眼裡並不炫麗,甚至不被容許在草坪上或庭園中生存,但是它們自開自落,無須獲得肯定,金黃的花散居各地,成熟的種子,就隨著風張開纖毛,飛向八方,重新覓尋可萌迸生命之處。

三個人的夜晚不會寂寞。

回到旅館房間稍事停留後,便又走出來。在室外,大部份的人可能都覺得氣溫太低,約莫攝氏十度左右的溫度仍具寒意,但是,再也沒有比滿天星斗的春夜更教人歡喜感動了。那些遠遠超過數算能力的星星們,有的看起來仿若堆砌在一起,發出來的光芒熠熠相疊,有的稀疏,單純的獨自閃著。辨認三個星座之後,便宣告放棄,眼睛已在群聚的星星中迷失,但是這種迷失多麼的美,多麼的無懼。

我們走在火車道旁,長長的鐵軌正迎迓灑落下來的星光與月光,三條微彎的粗線銀亮迷離,盡處是一片黯黑。路旁的初生葉片上點點光澤,深藍的林木蒙著一層薄紗,霧白色的,我們還不想走進這片薄紗之中。

其實我們在等待月亮升得更高。我總想像在月光下入睡,少年時曾有一次露營的記憶,這是學校一年一度童軍活動,我們在學校裡紮營,帳蓬就搭在校內的升旗台後方,九個班級排成一列,烹飪與才藝競賽活動結束之後,月光遍灑了,大地安靜了,我們也成為一群不眠的孩子。聊天或吃零食是普遍的行為,阿湯最為特別,她是來自阿里山的鄒族原住民,漢名叫做月華。月華,這不就是月之光華的意思嗎?而就在子夜月之光華下,她拉著阿李,二人攀上升旗台歌舞一段,月影婆娑,人影青春。而一個人繞著操場散步是好深思的小鄭,她從來不曾放棄獨處。鑽進帳蓬後,好像月光也跟了來,躺下後,彷彿某個星座還在大放光芒。

青年時期也有月下行路的經驗,那幾次都是為了登頂看日出,同團的伙伴拿著手電筒急急追趕,踩著月光的雙腳不曾停下,人也不曾停下仔細賞過月下的山景。就在太陽跳出來時,月的光華也隨之隱沒,那一刻我有嗒然若失的感覺。

小黃和阿明也各有月光的故事。

「月亮是我生活的一部份。」

小黃說她走到哪,月亮就跟到哪,鄉間的月亮特別的大,光特別的強,有時被跟著跟到害怕了。

至於阿明,她說小時候曾經喚媽媽起來看月亮。這是多麼浪漫的舊事。

已經過了月圓的月亮升到天空的中央。月凝視著我們,照耀著我們,也凝視照耀所認識的人,所愛的人和所想的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此刻的月是山中的月,但是我們同時擁有這一個月亮及其光芒。我相信來到這裡旅行的人們都不願錯過這一片月光。這是最好的聊天氣氛,而這氣氛不需營造,乃是渾然天成。我和我的二個朋友一起無邊無際的想像聆聽。幾隻蟲子唧唧,不嬉鬧,卻也不單調,在這月色之下,落葉、樹皮、鐵杉、櫻樹和松樹也相繼發出自己的味道,這些混合的味道,正是我所難忘的。 .....2005-04-11【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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