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榻威尼斯市郊，我們就感受到迥然不曾體驗的氛圍。

這旅館說得好聽是先進，滿室鋼管玻璃，把客房營造得仿如科幻片中的太空艙；可那樣前衛新潮的設計，只是徒然讓人感覺冰冷不近人情，甚且不適血肉之軀安居。怏怏然前後逡巡一番後，我卻驚喜地發現旅館後門就是船塢，一艘艘白色的遊艇並排著停泊在水道上，等著載送旅客直達水都。

可惜的是，我們的行程並未規劃旅館的直達船，而是搭乘遊覽車行經「自由大橋」，再從港口換船接駁到市區——這個由一百多座大小島嶼組成的潟湖城市，除了連接島與島之間的長短橋樑之外，全城的交通都仰賴水路。家家戶戶自備船隻，外來的遊客則搭乘定時定線的「水上巴士」。

汽船噗噗捲起雪白浪花，水面上一幢幢教堂房舍現身時，我們的心情也亢奮地隨著船高水漲起來。

參觀過滿室晶亮的玻璃工廠，走出店門，才發覺屋外又下起小雨，海水不知何時已漲潮。眼前一片汪洋，幾步路外，通往港口的棧道也被淹沒。

困守店內，大夥只能無奈地瞅著屋外撐傘穿著及膝雨靴往來水中的行人。這水都，果真不是浪得虛名！直枯等到近什雨歇，水勢稍退，我們才急急上船，直驅「聖馬可廣場」。

再度下船後面對的水鄉澤國，更讓我們開足了眼界。一排排臨水而居的房屋，有些還是就地在海灘爛泥打下木樁，再鋪上石板作為地基築蓋的；只是不論何者，都逃不過日日潮起潮落的侵蝕。走在滿街鋪墊的木板棧道上，你就能清楚看見成排房屋底層高及人膝的水痕。每日關門打烊前，許多商家還得將貨物桌椅堆疊架高，等次日潮水退去，動員清理消毒之後，才能再度開張營業。

前面那座就是「歎息橋」了，領隊說。大夥紛紛在橋上停煞腳步，轉身觀看前方另一座銜接兩棟建築的白色石橋，天色半陰，那座造型典雅的拱橋依然凌空架出一段美麗的剪影。毋須猜測，任誰都能一眼辨識出左邊華麗的建築就是昔日的總督府，右側污黑的牆面裡頭肯定是不見天日的牢獄。當年那些在總督府聆聽過審判，即將身繫囹圄的罪犯被押解著走過密閉的橋廊時，總會從雕花的窗隙仰窺一方藍天，或是黯然俯覷橋下奔淌的流水——或許，那就是視線告別自由世界的最後一瞥……凝神想像間，你彷彿真能聽見一聲無奈的歎息幽幽滴落水面，旋即隨波流逝。

抵達廣場前，遠遠就瞅見高踞圓柱上的飛獅石雕，那是威尼斯共和國的皇家標誌，在這個著名的觀光景點到處可見。繞過總督府前門美麗的雕花廊柱，眼前出現的就是龐偉壯觀的「聖馬可大教堂」，抬眼一望，圓頂拱窗，滿目金碧輝煌的拜占庭風格，教人極不搭調地聯想起辛巴達和阿拉丁的城堡來。

教堂前的廣場上，除了大群鴿子還在積水未退的地上踱步，遊客們都暫避到迴廊下或巷弄內的商店「血拚」去了。隨著領隊穿街走巷，在一家滿座的餐廳享用過美味的義式海鮮後，我們決定先去搭乘貢多拉（Gondola），一嚐嚮往已久的浪漫滋味。

儘管不是旅遊旺季，我們還是在碼頭上等候了半小時，才如願登上那艘黑底金漆、首尾高翹的小船。六人一組的團隊，雖少了幾分寬敝自在，卻也別有一番熱鬧趣味。河面上船來船往，身穿黑白條紋T恤的帥哥船夫撐起長篙，隨興吹著口哨，一邊介紹沿途景點；兩船錯身時，乘客們也熱情地相互揮手招呼著。

隨著船身在寬窄縱橫的水道上迂迴川行，我們才有機會一窺水都尋常人家的面貌。那一棟棟三四層樓的紅磚民宅，底層幾乎都因水澇而不堪居住，除了外牆高漲的水痕，隔窗窺望，屋內陰濕濕地只見滿地髒亂的狼藉，想來日日與潮汐奮戰的水上人家，生活並不盡如外人憧憬中的浪漫愜意。

穿過小巷拱橋，船身一轉，眼前又見一片柳暗花明，寬廣的河面上橫跨的就是運河上最大的「亞里托橋」，廊橋兩岸是熱鬧的商業區，橋上還有不少倚欄觀看流水遊船的人——想起卞之琳那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可不是嗎？此刻，我們看著橋上的人，橋上的人也正看著我們，因緣際會，彼此成就了對方眼觀心想的佳景美夢。

浮載川行於水世界中，長年羈絆身心的塵勞仿如也在晃漾的水意中逐漸消溶，周遭波光水影圍覆，恍惚竟有回歸子宮的安適感。抬眼望著意態悠閒的船伕，腦際乍然響起：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處放歌……。心神馳蕩間，一陣悠揚的歌聲傳來，循聲望去，原來是對向來船僱用的歌手正佇立在船頭高唱情歌，船內還有樂師拉著手風琴伴奏。好浪漫哦！我們異口同聲稱羨。等兩船距離拉近，看清楚船中依偎而坐的不是熱戀的年輕情侶，而是一對髮鬢霜白、相看不厭的老夫妻時，大夥的驚羨更是一路延續到離船上岸還津津樂道。

回到廣場後，我們難得有了一段時間較長的自由活動。同團幾對歡度蜜月的年輕人立即老馬識途地鑽進巷內的精品店，繼續他們從米蘭、佛羅倫斯，一路意猶未盡的「名牌大競購」。我們則逗留在廣場上，拿餅乾餵食鴿子，又觀看了一陣街頭藝術家的即興演唱、魔術表演，或為遊客畫像後，才踅入迷宮般的小巷內遊走閒逛，享受著櫥窗內一次又一次不期然的驚豔。尤其是那些精緻的手工玻璃製品與美麗的彩繪面具，總是牢牢磁吸住我們的腳步與目光。

儘管無緣趕上水都熱鬧的嘉年華，一踏進琳琅滿目的面具店，置身滿屋目眩神迷的絢麗中，就不難想像節慶縱情狂歡與頹廢奢華的場面。置身窄仄的室內，你還會隱隱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極其詭異的神秘感，仿如牆上每張面具背後都潛藏著一雙眼睛，正悄悄地、冷冷地窺覷著你。左挑右選，幾度猶疑後，我們終於在眼花撩亂中買下一幅大型的壁飾面具——金光輻射的日神笑擁著安恬入睡的月神——那樣陽剛陰柔、和樂融融的畫面，任誰一看，都會打從心底感覺溫馨甜蜜吧。

行經花神咖啡屋(CaffeFlorian's)，才猛想起忘記預留時間到這家百年老店品嚐一杯香醇的卡布其諾。天色漸暗，寒意逼人，露天咖啡座上的遊客都已散去，只有室內依舊嘉賓滿座。隔著玻璃窗看去，暉黃的燈色下，咖啡冒著氤氳熱氣，一桌桌的客人談興正濃……時光仿如分區停駐，你瞅見拜倫獨坐室內一隅，執筆俯首苦思；靠窗這桌，海明威正扯起嗓門，和友人高談闊論著……。

回過神，瞥了一眼腕錶，該是告別這城市的時候。我們只能在咖啡屋外匆匆留影，也將水都獨特的風貌攝入心中，留待日後細細回味。 .....2005-05-06【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