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螢幕上那個耍著金箍棒的俏皮小孫悟空又出現了，這是兒子給我的小禮物，「讓妳笑一笑呀！」兒子說。不知道他是從哪抓到它的，然後小孫悟空會在我停止敲打鍵盤時、思考時、離開座位上個廁所而後再回到座位上時，變換著各式各樣的姿勢，或彎腰斜目凝視著行句，或斜躺橫臥休息著，或舉臂抬腿望遠，也會盪鞦韆開心的笑著，或是熟練的轉著耍著棒子然後往遠方飛去、消失。……說真的，只要沒出什麼差錯，我其實還真的很感謝兒子趁我不注意時偷溜到我的鍵盤前東弄西搞送給我的小禮物，因為偶爾凝視俏皮小孫悟空千奇百怪的動作，總是會讓坐在電腦螢幕陷入沉思困惑的我，忍不住出聲大笑。

程式設計師為冰冷僵硬的電腦所繪製的動畫，讓依賴電腦而孤單工作的人感到幽默與溫暖貼心。兒子的一個輕巧不經意的舉動相較於我在面對電腦時的沉重憂鬱，是多麼兩極化的對照，矛盾兩端的同時存在，猶如希臘神話裡火神與赫密斯（Hermes）的對應存在才顯現彼此的意義。火神潛伏在火山口的底部，關在他的冶鍊場裡，孜孜不倦地為眾神打造精緻的物品，他一跛一跛的步伐配合著他的鐵鎚敲打的節奏，專注而集中。而赫密斯有一雙長著翅膀的腳，輕快地在天際飛翔，敏捷、靈活、自在而輕鬆，他在對立兩端的中間變形與冒險。火神不眠不休的勞動，讓眾神的象徵從沒有形狀的礦物中得到形式，也讓Hermes的靈活與敏捷具有意義。或者也可以顛倒來說，是Hermes的靈活與敏捷使得火神不眠不休地勞動具有意義。

這樣對立兩端彼此的照見，卻在前些日子看的一部片子裡再次浮現出來，並且與當下部落某些殘存的古老精神互相呼應著。《TheFourFeathers》，片中的四個英軍戰士是十九世紀大英帝國攻打蘇丹的傑出軍人，其中一位備受注目的軍官卻在出發遠征前一刻因為某些內心無法平衡的理由，臨陣脫逃，且因而不被他的三位同袍諒解而贈以羽毛表示對他的輕蔑與不屑。這位被四根羽毛（其中的一根是他深愛的未婚妻所給）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年輕人，卻因為同袍身陷囹危，且為了解開自身被羽毛所賦予的恥辱，決定隻身一人易裝為蘇丹奴隸潛入戰區，歷經磨難的男主角最後當然將每一根象徵恥辱的羽毛以榮耀的姿態還給當初贈於他的人，片子因而完滿收場。一根輕飄羽毛肩負的恥辱，是要一個人付出等同於死亡的生命尊嚴，真是何其輕巧又何其沉重呀！

古老的Cepo'勇士要離家遠行維護領域，或是捍衛小米田，母親會為兒子插上神聖的老鷹羽毛，希望遠行的勇士像老鷹一樣飛得很遠很高，像老鷹站在精神山上守望部落一樣，時時刻刻警醒而敏銳。輕巧飛揚的羽毛其實被賦於沉重的責任，猶如ilisin祭典上，老者替成為giwubihai（戴羽毛的階級）的勇士戴上羽冠頭飾一樣，那是被告知從今而後肩負的責任與義務是建立家園、讓灶火永遠燒著、讓生命延續。羽毛，何其輕盈的物件，卻被古老的、原始的賦於深遠的涵意。

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資訊時代，我無法想像還有人會因為得到羽毛而覺得生命從此有了什麼變化，甚且因為這樣而身體力行的流血流汗去實踐某些神聖的任務。但是在現下的部落裡，部落青年當然已經不需要出門遠行去捍衛家園，但是在每年的ilisin，戴羽毛的階級仍然會請老者為他們冠上羽毛頭飾，但是那羽毛所代表的神聖意義，到底還有多少人是懂得的？然而，我也會疑惑，在開車坐飛機的時代裡有需要細細慢慢深深地去體會羽毛的含意嗎？

就像我眼前的小孫悟空，我發現它被賦予（設計）的姿態何其多，雖然它是虛擬的，但是它確實曾經以某種令人難忘的樣貌存在過，……你知道它還會變換何種姿態嗎？它還會從大石頭裡蹦出來，它會閉目沉思、側身轉頭眨眼，他會彈豎琴、還會變成印表機的模樣吐出紙張，還會敲鑼，還會嘟嘴……生命中的輕與重必須同時存在，少了一樣就少了一個光彩，生命本身就會是個缺憾。何其幸運我們仍然擁有並存著輕與重的恩典，但是不知還有誰珍惜呢？ .....2004-12-07【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