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與台灣客家母語的旅路╱曾貴海
2005-02-03

灣的客家及福佬作家,除了少數情況外,幾乎都以殖民者的白話國語作為書寫工具。在日治時代,使用日文或傳統漢文,在國民政府時代,使用白話國文。客家及及福佬作家必須去內化,佔有和馴化這些詞句,但是白話國文在被內化及騙取之前,早已有了它的歷史、典範和美學基礎。

已分化的兩個書寫體系

客家及福佬作家們必須馴服在這個書寫體系的傳統和其他規範內,使自己成為某種身份的翻譯者,把自己編入自我的翻譯中,再度翻譯。雖然目前台灣使用的白話國語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記號系統有了演化上的差異、除了繁體文字與簡體文字的差別外,語意、語法及修辭學上也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變異,因此許多人將台灣的白話國文稱為台灣國文或台灣國語,用以區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語文,但是在交流溝通上,兩種系統似乎毫無阻礙,而且也共同承接了上述的歷史典範及美學基礎,以及對已故偉大作家的崇拜。雖然未來的演化可能分道揚鑣,但目前的情況及產品市場確是如此。

台灣客家作家中有不少詩人已使用客家漢文創作,小說家則只有少數個案用客家漢文創作,幾乎全以白話國文來書寫。台灣客家作家將客家漢文置入白話國文文體中以雙軌並行呈現的情況不少。他們的置入轉進,確實更明確的表達出客家族性身份和敘述情境,其中鍾理和的置入和李喬的置入搬運又不同。

相對於小說家,有些客家詩人則直接以客家漢文書寫和呈現異質發聲。鍾理和可以說是使用客家漢文和白話國文最成功和成熟的作家,他的混用手法,使某些作品能刻意的呈現強烈的客家族性,也使某些作品從完全翻譯的語文情境中,逃脫而出,這也就是鍾理和自認為以客語思考、以日文或白話國文書寫的真相,但他仍不贊同完全以客家漢文書寫。他在〈親家與山歌〉這篇作品中,除了小說以客家山歌為名外,也以客家客家山歌出場帶動和鋪陳整篇作品的節奏和氛圍,引領身處軍事武力管控威脅年代的客家人,在勞動的土地上低吟生命的存在。

他就以如下的山歌起唱:

一想情郎就起身,路遠山高水又深

來到山頭鳥雀叫,樹影茫茫不見人

以下面的山歌收尾:

四想情郎上高崗,山路斜斜水樣長

路上逢人權(請)借問,哪條山上即逢郎

山歌是客家山居勞動民族的族歌,用客家話唱才能唱出勞動男女源自於土地的情懷。鍾理和在《笠山農場》這部長篇小說中描述勞動男女山歌對唱中所解放的情懷,使小說的客家性、在地性和族群歌唱藝術成為煥發光彩的篇章。我們也發現他大量使用客家漢文中的名詞、動詞和形容詞,非常巧妙的縫接和描繪客家場景,縫合客話漢文和白話國語的傷口。

另一位戰後出場的作家李喬,則無法像鍾理和一樣使用縫合的方式,操控客家漢文和白話國文,但常常將小說中的主角以客話語的讀音來形塑和決定他們的命運,他以這種手法使母語文以埋伏的身份扮演反抗者的角色。

李喬的長篇小說《藍彩霞的春天》中,女主角藍彩霞的名字意謂藍色天地下的彩霞,也就是國民黨政權下受害者的希望之光。男主角莊青桂這個名字以北京話和客家話讀起來都與「蔣經國」相近。這部女妓小說展開了莊青桂集團綿密不漏的監控、凝視和施虐情節,而藍彩霞受到長期的身心創傷後,終於覺悟並透過自我心理的重建,意志力的召喚,果敢的以「刮魚尖刀」結束莊青桂的生命惡行。「刮魚尖刀」的刮字以福佬話讀音為殺,魚的客家讀音與「汝」相同,因此「刮魚尖刀」暗喻了「殺你尖刀」。

共構多元平等的語境

李喬這部小說顯然隱喻被殖民受迫者的反抗思想和行動,他藉由母語的語音轉進,決定了筆下人物的迫害者人格和行為,也決定了他們的終極命運。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台灣反抗小說中最激進深沈的文本。

李喬另一篇短篇小說〈告密者〉的主角是一位告密的線民,他的組織代號是三八七四。北京話音同「三八去死」,客家話音同「三八擦屎」。小說銳利的剖析了告密者分裂人格中的性無能(去勢),焦慮和施虐又自虐的性格。這位告密者竟連自己的愛人也因放大的凝視,被幻想成告密的對象,呈現了馴服而不願反抗者以及迫害者共犯的台灣人陰暗形象。李喬以告密者的存在,反抗殖民者無所不在的凝視及監管網絡。

另一位一九四六年出生的詩人曾貴海,則以客家漢文創作一本詩集,並且挑戰和質問單語主義霸權,他的詩〈客家話〉寫著:

中國人管台灣五十年

講話被罰錢掛狗牌

細人仔嚇到面蓋青

(小孩子嚇得臉鐵青)

係麼人

滅絕台灣客家話

滅絕台灣客家人

到底為麼介(什麼)

後一段詩強烈的抗議白話國語中無所不在的語言警察和單語獨裁。殖民政權塗抹用以承載族群文化、歷史及記憶的發聲載具,使個人及族群失去語言長遠離散遷徙的旅路,也不知過去來路中的旅途風景。不少客家詩人正努力使客家語文合一來創作現代詩,希望使自己能以手寫我口,不以白話國文來轉譯創作思想,並試圖建立客家語文的美學基礎以及記號系統的健全功能。不少福佬人和台灣原住民也在努力從北京國語文中脫困出來,共構語群共生平等的語文和作品世界。不過,在台灣複雜的國家身份認同及族群情緒下,台灣的語文世界仍將是單語語境或成為多元平等語境,只有未來才能給我們答案。

如果語言是我們的居所,那麼目前的台灣國語文會是我們真正的新家嗎?有些作家轉進台灣的白話國文中,藉以反抗殖民編織後的語境權力世界,有些人則繼續穿過被隔斷的迷迴山路,創造新的書寫系統或尋找四散的母語文。

當我書寫這篇文章時,我正逃離我的母語文,我當下就是單語主義的他者、馴化者或反叛者,你說呢?你能辨識我的語境身份嗎?我是雙語、三語或四語共生語境的身體領土還是租界?

.....2005-02-03【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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