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長啊！到了沒有啊？」這是座車裡的陳水扁總統第3次發問了。車隊在羊腸小徑上努力地往深山林裡勉力駛去，弄得一旁的侍衛長余連發也著急起來。雖然這條山路是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徑，往車窗後逸去的風景對他而言已然千篇一律，但余連發卻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我家住得還真遠！」

2000年秋，陳總統一時興起，要去拜訪新任侍衛長余連發位於北海岸山裡的老家，一行人輕車簡從地出發，入山後總統車隊緩駛在那條余連發從小到大來去的山路時，讓他彷彿墜入時光隧道。

余連發出生在台北縣萬里鄉北海岸山區的農家，自小便得務農、撿柴，及齡就學後，他要翻山越嶺兩小時才能到達學校，山裡的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過。

出身農家靠自己掙飯錢

「上學兩小時，放學兩小時」，現任國防部軍事情報局長的余連發說，那時入夜才返家、天沒亮就得出門，這麼折騰，小孩大都沒什麼心思唸書，心裡想就是改善家裡環境，於是國小畢業後，他跟著工人挑磚、拌泥灰，在僻壤幹起營造工人，掙汗水錢。

十來歲的余連發能幹活，挑磚上上下下不停歇不喊累，但他一餐需要吞五碗白米飯，被管吃管住的工頭嫌為「飯桶」。余連發覺得奇怪，「我能幹工，卻不能多吃點飯？」他說，我不配菜啊，豬油醬油拌個飯而已，工頭卻也要計較。

貴人相助走跳雨港商行

這期間因工作的因緣，他遇著一位通曉都會營生的大哥，在繁華雨港基隆跑營造、建材、混凝土生意，弄了個小小工程行，欣賞余連發的樸直踏實，便拉他入夥，讓余連發脫離山居棲冷的困頓生活，至少多吃點白飯不成問題。

時年不過14、15歲的他，便跟著在基隆跑業務、收帳，長見識、開眼界，偶爾也充「黑狗兄」，在應酬的行規下，他得帶著客戶，出入在民國3、40年代的基隆煙花酒家，基隆過往流行的「牛肉場」，在小小余連發的舊年歲裡都不陌生。

也許是山居樸實性格所致，余連發對工作得心應手，但總不喜歡生意應酬時的紙醉金迷，看著客戶大醉在庸脂俗粉的女色下，生意才能到手，他對這類工作模式感到疲累；而彼時這家工程行的主事，那位當年見識不凡的大哥，開始鎮日迷醉在歌舞女郎懷裡，他自忖著「該當離去了」，不得已離開啟蒙他都市生活、待他如弟的老闆。

因著走跳基隆的人脈，有苦幹性格的余連發不乏貴人提攜，有個賞識他的長輩拉他參與轉行去賣西藥，他從建廠到運作，當起藥廠業務。「你不要看我這樣，我什麼藥都懂哦！」他隨口唸起一長串過敏藥日文學名，聽得人莫名所以。

舊年歲的台灣醫療體系不發達，大多人看病的方式，都還是到藥房「望診問藥」，日本的土藥像抗過敏、治頭痛的，是尋常百姓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環。余連發自己跑業務，足跡從北縣三重蘆洲遠達彰化北斗溪洲，余連發帶著藥箱，像浪跡天涯似的，到陌生鄉鎮一一請當地藥房、診所試用。

一卡皮箱衝業績走透透

余連發感嘆當時的生活，是「一卡皮箱走天下」的寫照，他至今仍記得溪洲有家「成功旅館」，年少的他為推銷藥品，在那家旅館度過許多時光，他像是還能聞到旅館裡廉價蚊香、破舊蚊帳的氣息，以及「內將」夜半敲門詢問的叩叩，他問著旁人：「那家旅館不知還在不在啊！」眼裡透著當年仰望寂寞星空的光。

那時工作形態天南地北的余連發每兩週回一次基隆藥廠交帳算業績，連帶結算旅費，一回要耗3天，交帳兼休息，負責結算計帳的會計小姐，是提攜當年「小余」貴人的姪女，秀麗可人，一抹淺淺微笑，常讓他走起路來同手同腳、不知所以，但將余連發視做自己人的藥廠老闆看在眼裡，仍提醒情竇初開的少年人說「不行喔，你們倆差太多，不要想太多…。」

「差太多？」余連發怔怔出神想著，原來再多後天努力也無法打破社會階級意識的觀感。余連發當時是藥廠的業務冠軍，每個月薪水8百多塊錢，還可分紅，待遇高出公務員甚多，他也汲汲碌碌地營生，但在富商巨賈的眼裡，家世出身卻仍是牢不可破的藩籬。余連發淺淺的初戀，崩毀在老歲人勢利的眼光裡。

自我放逐17歲進軍校

有點負氣、逃避地，余連發離開優渥、堪稱前途不壞的藥廠業務生涯，頭也不回，逃離一段由愚蠢的愛戀轉化而成的怨憎，再度回到山居生活。

那年他17歲，下一步該怎麼走？當時有陸軍士官學校來鄉招生，凡入學者一律由家鄉父老致贈紅彩帶、新皮鞋，熱鬧送到火車站，放鞭砲送行，而軍校也像是可放開肚量吃米飯的地方。余連發說，後來進軍校才知伙食吃的都是糙米，但確實吃到飽沒有問題。於是帶著自我放逐的心態，山裡的小余決定唸軍校去。

軍校生涯成績一路優異

但儘管在物質條件困厄的山區裡，閩南聚落仍普遍存有「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心態，況且余連發因學歷限制，選擇的是士校，出來的都是「兵王」，余家老父基於此，很是反對，但余連發處於情愛失落的困境，也對社會貧富階級意識失望，仍暗暗地報了名。他記得是在福隆車站上的車，紅彩帶與新皮鞋，由北海平快車轟隆隆地開啟他的職業軍人生涯。

帶點自幼無力求學的遺憾，余連發自豪地說，「我在士校學業都是第一名呢！」而畢業後以下士官階進入陸軍269野戰重裝師服役，再以刻苦優異的表現，取得進入陸軍官校就學的資格，成為中尉軍官，一步步向上歷練。

軍中有階級壓迫的意識，但卻對出身一視同仁，肯操肯拚者，等值的付出，便有公平的回饋。而余連發早先有的社會歷練，使他帶兵處世比一般幹部更為圓熟，雖然他沒有一般正期生的挺拔與霸氣，卻多了折衝的耐性與本領，迭受賞識，而後在上校時接任國防部國會聯絡處處長。

在許多傳統軍門的迂腐觀念裡，余連發「儀態」不能算是出眾。傳統黃埔軍校出身者，講究身材、儀態、談吐與一口標準「國語」。昔日威權時代裡，沒聽說舌頭捲不起來，唸不準「ㄗㄘㄙ」而能當將軍的。若講究那股「黃埔味兒」，上開門檻，余連發大概沒一樣行。

正港台味屢受層峰青睞

但余連發發自內斂性格的樸實，從市井真實人生和際遇間所鍛鍊出來的折衝能力，卻不是自幼接受軍事教育者所能領略。當時陳水扁總統要重新挑選侍衛長，國防部長湯曜明指派6位上校提供阿扁挑選，最後「不起眼」的余連發出線，跌破外界眼鏡。

外界盛傳，這是因為層峰要挑選一位身高、省籍跟他一樣的人接任侍衛長，但實則是余連發獨特的「台灣氣息」與曾貼近社會底層的刻苦經歷，受到青睞。

余連發自此開啟不同視界的軍旅生涯。身為總統府侍衛長，他要關照元首人身安全事務、府邸警衛，與聞機要，但也因以完全不同觀瞻的形象入主此一職務，軍方內部冷言冷語者所在多有，319槍擊案後，特勤圈子裡便有人中傷余連發，指控他外行領導內行，破壞特勤守則，以致接任的侍衛長陳在福未落實勤務守則，致總統中槍。

聞此，余連發拿起桌上杯子，排成一個U字型。

他說，對於貼身保護層峰的內衛而言，因應陳水扁總統親民要求，有別過去威權執政者，保護對象的前端必須開放給迎面而來的民眾，特勤人員則須在後側形成一個密集的U字，隨時能「瞻前顧後」；李前總統被潑紅墨水事件，便是內衛這個後側倒U失守，而他任內貫徹這項簡單卻實用的守則，從未失誤。

授命軍情局長台灣第一

余連發自侍衛長接任憲兵司令，而後調任複雜兇險的兩岸情報界，成為首位台籍的國防部軍情局長。他坦承曾對這項任命考量再三，但晉見層峰「授命」後，他便接下職務。余連發不便透露層峰屬意他接任的原因，也沒有說明他因此掙扎的背景。

但余連發透露，萬里家鄉的兄弟們本有輾轉投資中國的台商，但因其接任軍情局長，先前便經家族決定，全數撤資回台，與中國斷得乾乾淨淨，不留後路，以免因此遭到脅制，供他專心與敵周旋。

余連發在國會聯絡處長、侍衛長與憲兵司令任內，經常與外界接觸，然任軍情局長後，他就像一艘潛水艇沒入海中，外界難覓其蹤，這是軍情局的特性，一切都要「無名、沉默」以對。憨厚、質樸卻「死忠」的余連發，進入近年對中國鬥爭時忠貞、士氣皆有曾出現瑕疵的軍情體系，軍、政界都瞭然於胸，當他下次浮出水面是何面貌？軍情局將有何改變？外界都在觀察。

任軍情局長的余連發仍然記得陳總統曾不辭長途辛勞，秘密專程驅車拜訪他萬里老家的盛意。那天家族全員齊聚，誰也沒想到，當年紅彩帶、新皮鞋毅然出門當兵去的「阿發」，今日竟將平民總統給帶回家裡來。當年福隆車站歡送他當兵的鞭砲聲，如今又迴響在家人內心深處。

而這也將是余連發進入軍情體系後，準備打響旗號用以改革的初衷與動力。 .....2004-08-30【台灣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