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養鴿的那日什后/蘇家盛
2004-08-24

一、記得,匆匆的那日什后。

那日什后,異常冷靜的父親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終於把家裡沉默了三年的氣氛挑動起來。精瘦的他抖抖腳,拉開木板凳坐下,旋即翹起了二郎腿,並且十分鄭重地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根長壽菸來,想當然爾、美女牌打火機派上用場,灰暗的屋舍在「呼」一聲吹噓後,頓時有了一絲暖光。父親深深憋了一口氣說:「我決定跟阿勇一樣,飼粉鳥參加比賽。」我小小眼瞳注視著打火機上裸裎精光的妖精肌膚,頭有點暉眩,身子像禁不起煙燻似地往牆邊靠去,投入母親的懷抱裡。

祖母正從廚房裡端出一道拿手菜「麻婆豆腐」,花花地豆腐總和祖母勻質透光的肌膚形成對比,祖母喊:「燒呀!燒燙燙喔!」接著看向父親說:「要飼粉鳥,甘有影?」父親又大口大口哈著煙,表情沉醉像在吟詩。祖母趁機把餐廳燈光扭開,戲謔地說:「也不開燈,假鬼假怪。」我這時有預感,好戲將上演了。

「當然嘛有影。」父親強而有力的一句話。

「甘——有——影?」重覆出自母親之口,俐落的三個字。

父親吐出的菸形像是甫掀開蒸籠蓋子的煙氣,四散地往空中飛起。他黑黑的臉躲在濃濃的白煙裡喃道:「起一個鴿籠才幾仙錢,我蘇餅仙、好歹也是祖先蘇仔強的後代呢。我甘會出不起?」父親眼神透露些許慌張,喉頭吞了吞口水,「咳咳」了兩聲長響,自顧自拿筷子夾菜試吃,下定論:「喲,這是踢倒鹽喔,鹹嘟嘟——。」精幹的母親立刻接話:「有吃還嫌,也不想想你一日賺幾分錢,桌上沒菜,豆乾不魯鹹一點怎樣配飯?」父親像聾子似地,放下菸自顧自拿起碗筷開動,我也猛啖起來,拿湯匙挖了一口蒸蛋,放到碗裡。

母親懂得乘勝追擊,跟祖母暗暗使了個眼神,意思是,接下來就看她表現了。祖母轉身嚷說:「擱有一碗豆腐湯,我現在去拿。」母親金口一開:「飼粉鳥是有錢人ㄟ消遣,不是普通家庭ㄟ凍負擔,你是老番癲抑是發神經病喔!瘋查甫。」我趁機扒了一口蛋,咕嚕嚥下。這時父親果然接腔:「妳查某人也卡差不多,說那些算什麼話?想當時,我嘛是祖先蘇仔強的後代呢,土地滿滿是,黃金一卡車也載不完,妳知無?」牆腳的風扇嗡嗡地轉,把聲音迴成空寂。

「對啊,我歹命底啦,自從拄(遇)到你,就沒過一天富貴日,每天待屋內拿麵粉攪水,屋內暗ㄙㄡㄙㄡ,也看無日頭佇佗一邊出來,親像在古井裡的水蛙同款,我看開一半,另外一半隨在你去,你要做什麼就去,貶輸光脫褲子回來就該拜謝天地了!」母親果然寶刀未老,三兩句,就把父親修理得金光閃閃。

「ㄏㄡ啦,免擱鬥嘴古,代誌說來聽,聽看有道理無?」祖母擱下碗公,好聲好氣地勸。「嗯,咳——。」父親擱下筷子,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今年年底村裡有一場大型鴿賽,我問過阿勇仔,伊說,飼粉鳥無撇步,每日灑飼料看粉鴿們生蛋兼大漢(長大)就可以了。所以……。」母親插嘴把話打斷:「甘有這麼好康ㄟ代誌?」一副不以為然,鼻子微微上昂。

搖擺的父親立刻接話:「不止按呢,而且店裡麵包若沒賣完,可以拿來飼粉鳥,粉鳥大漢(長大)ㄟ凍(可以)比賽,若是中冠軍轉回來,有獎金凍(可以)買電視機買衣褲,按呢甘無好?一兼二顧,摸蜆仔兼洗褲呢。」母親不屑地發出「哼」一聲。氣勢居後的父親只好望向我說:「小龍,爸爸按呢說對不對,有道理無?」我低下頭,再點點頭,用湯匙扒了一口飯嚼咬著。

父親彷彿知道這場戰爭並未戰敗,一方面也意猶未盡,開始沉溺於祖先顯赫的家世裡。父親得意洋洋,二郎腿抖得誇張,嚼起舌根:「我的眼光高人一等,不會有差錯。想當年阿公過身(死亡),老爸帶我去見阿公最後一面時,阿公伊是有交代要分半甲地給我,是老爸人太古意(老實),叫我謙虛一點,若不是按呢,今天我可能待土地上種水果,變做是水果大王嘍。」父親口裡的老爸便是我的祖父,父親的阿公就是我曾祖父了。

一直到後來我才知道,父母親吵歸吵,父親決定的事從來沒有不實現的。母親跟父親唱反調已成習慣,倒沒有惡意,而祖先蘇仔強的故事,父親已不下說了二十次,舉凡削甘蔗、放天燈、殺豬公大賽,祖先蘇仔強總會參與,並且抱著金光閃閃的獎盃回來。我依照父親信誓旦旦的敘述,大概可以描摹出一個,屬於我們蘇家霸權時代的輪廓;可惜再從母親的回話看來,便不難明白那個時代拋棄了我們。

但我依然記得也十分慶幸,父親決定養鴿的那日什后,父親好友阿勇伯的地位小有提升,我們家也從祖父和姐姐相繼離開的陰霾中走出來,樓上荒廢許久的二樓應該要建起鴿籠,我沉溺在期待的喜悅裡,父親更不用說,而祖母只是堅強地面對一切。我還猜想如果祖父還在,他應該會這麼說:「建鴿籠養粉鳥,不如喔拿這些錢來買大同電鍋、大同電扇、大同熱水器、大同電視機,卡耐用,用到入棺材也免擱修理。」我扒著飯想,是呀,祖父說起話來很誠懇,還帶點兒溫吞。

二、

事實上父親會想養鴿,關鍵人當然是阿勇伯,他是那種說少少言語卻作多多表情的人。他一臉落腮鬍繞在黝黑面頰的兩旁,眼神像張飛,禿頭樣子像達磨禪師,動不動就拍起大腿順手摸起鬍腮來,有好幾次我都錯以為他在生氣,但其實從他鬍子撫摸的次數可以知道,他是在讚嘆的。「唉!想當初我也是一尾活龍,多少妖嬌美女都躺在我懷裡。只不過老天無眼,那一場火災把我的家當燒得差不多,人都是現實的……。」阿勇伯跟父親有一樣的焦慮,我當時不能體會,只覺得像是一場必定的開場白,母親有空帶我去廟前看戲,囉囉唆唆的開場,母親卻也聽得入神。(阿勇伯老帶給我們驚喜。)

就在阿勇伯告訴父親他已經起好鴿籠的那天什后,父親沉默得像隻小貓,隔天卻恢復正常、活蹦亂跳像隻潑猴一樣,他和母親沒惡意的「鬥嘴古」之後,遂正式決定養鴿了。我記得阿勇伯那天異常的說了很多話,母親雖不高興他來,但總不能只叫人喝米酒,於是廚房裡傳出陣陣香味,從炒菜的力道看來,我感到母親多半帶些怨懟的。一向偎在母親懷抱裡的我只好跟著以端菜為名開溜,我帶著喜悅與惶恐的矛盾奔向灶腳,小聲的問母親:「媽,阿勇伯說要養鴿子,聽起來好像很好耶。」母親又哼了一聲:「阿勇伊喔,生雞蛋無,放雞屎才有。伊說話若是可以聽,天空會下紅雨喔。」我明白母親的意思,遂緘了口。(待續)(本文為大墩文學獎第七屆小說組第一名) .....2004-08-24【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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