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鴿/陳南宗
2005-04-28

雨滴穿透屋前晾曬的漁網,把地上盛裝魚乾的鐵盆敲打出叮叮咚咚的聲響,福村的家家戶戶也把他們緊閉如蜆殼的大門打開,讓屋裡悶得夠久的孩子如蛤仔吐沙地給吐出屋外。

下雨了。這是個孩童歡欣的時刻,在島上唯一一間旅館裡借宿的觀光客很容易便從房間窗口得到這個結論。他們倚著窗,小心不讓華服沾著窗櫺上的灰塵,以居高臨下的角度遠眺幾塊坦露在溟濛天空下的泥地,那兒,穿過銀白色的雨絲他們可以瞧見那兒有魚苗般的逗點正活潑跳動。那是福村的孩童在雨中戲耍。那些孩子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怕鹹濕腥臊的海雨,彷彿置身屋內那般泰然。

「不愧是討海人的兒女呀。」什麼人在旅館的窗邊又欣羨又憐憫地喃喃。

可惜,他們弄錯了。

那些雨中奔跑、跳躍、大聲吆喝的孩子。你不知道,假如能鼓起勇氣,捲起褲管撐把傘跨過那一漥漥冒著泥泡的水坑悄悄靠近他們,會發現那一張張逆雨承受體內血液衝擊而泛紅而青筋暴露的小臉,不知何故全漾著雜揉了歡愉與憂懼的怪異表情。這些氣喘吁吁的男孩女孩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驅策著,彷彿戲偶賣力合演著一齣雨中劇:騎馬打仗,摺紙船,丟水球,跳格子,無意義地彼此追逐……,這些動作咸以快板的速度進行著,那一對對敏感如幼兔的眼睛則不時仰望天空,密切注意烏雲的流向和雨滴的大小。

孩子們怕,怕雨太早停。

你或許能想像,雨一停,戲水的歡樂便要消散。但你不知道,雨一停,福村的孩子就得躲回屋裡,躲回父母的懷抱,因為惡名昭彰的黑貓孝義,就要踏出東風街的巢穴,再度橫行於福村每條街衢。

關於黑貓孝義的傳說,在腥溲濡濕的空氣裡發酵已久,如今儼然具有增殖繁衍的生命力,於是鑽進福村每隻畏懼或憤怒的耳殼的樣貌,便有了種種版本。不過,首先你務必了解的是,黑貓孝義,不是貓,是人。這名叫孝義的少年約莫二十初頭,或未滿二十,說不得準,因著他漆黑的膚色與銳利的眼神讓福村老小經常誤判他的年紀,還幫他取了個黑貓的外號。當然,這種說法容易招誤會。事實上,黑貓之為黑貓,豈有皮膚漆黑眼神銳利如此簡單。問問魚市的販子,或者碼頭管倉庫的老劉,哪個不為這刁鑽的少年痛心疾首咬牙切齒的。

一定是該死的黑貓幹的,每回,攤子的竹簍裡莫名少了條魚或者倉庫的貨包被無端刨出口子,魚販和倉管總會如此咒罵,同時在他們浮躁的心底閃過一縷黑呼呼的影子:一隻黑貓將逃未逃的身影。他們會想像那根黑尾巴猖狂搖甩的模樣,還有那張貓臉,那張狡猾貓臉轉過來對人冷笑,也不避諱嘴上端端叼著贓物;接著,他們的耳邊便恍惚有金屬碰撞聲響起,叮噹,叮噹,那是貓脖子上掛著的一對銅環在貓崽子行竊的同時忝不知恥相互碰擊,像貓鈴鐺卻全無貓鈴鐺的可愛,反添了股討厭的挑釁意味。

合著看,福村的受害者真想把少年孝義給貓化。一般人對付一條偷腥的貓挺費工夫,可對世代捕魚維生的福村人來說,不成問題。他們早早發展出防貓的身手與技術,經常憑著一張漁網與一根棍子,就能把條撒潑的惡貓手到擒來,管牠是黑是白還是花。可惜,黑貓孝義到底不是貓。這個孝義非但不是貓,還滿肚子鬼,他不知如何招攏了許多同他一樣失怙的小鬼,就著東風街老瓦房升起一窩賊窟,平素淨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所以,福村人得對付的,不是一條,而是一大窩難纏的野貓,只要孝義那幫人傾巢而出,化整為零流竄在福村未設防的角落然後胡亂偷盜一點,甚麼高明的防貓術都無效。

然而,黑貓孝義怎樣成為一根揪心賴皮扎在福村人背後的芒刺,還有一個更強大的理由:他是林長山的兒子。

吃人鬼林長山,福村另一個詛咒。

憨人才接近東風街的大瓦房,這已是福村人的常識。在屋主林長山從頂樓一躍斃命之後,那棟蟄伏在東風街尾被青苔老藤包覆住的黑魆大瓦房,便漫起一股森森鬼氣,當地居民即便頭頂朗日,不得已必須經過它時,也要無端起雞皮疙瘩。好些人甚至繪聲繪影地說,他們曾在陰雨霏霏的昏瞑光影中,親眼目擊瓦房頂樓飄遊著蕭白鬼影,人們說那定是林長山的鬼影,死不瞑目的他,還想念著人肉的滋味。

吃人鬼陰魂不散,誰有膽近他的屋,剿他兒子的貓穴?老一輩的可還忘不了當年碼頭那慘絕不祥的一幕啊,在那場溶海天成一體的黑色暴雨中,載著五個漁郎出海的船只載回了一個人以及白蒼蒼壓在倖存者林長山屁股底下,半截被啃爛的手指頭……

福村人幾乎要徹底絕望。他們只得將孝義一幫人被誇大了的惡行(比方說他們為了充飢會把小娃兒騙去開膛破肚煮下水湯云云)鑄成一把堅固的鎖,把兒女禁錮在家裡,然後群聚在村裡的天后宮一起悒鬱嘆息,一起瞠瞪神龕裡的媽祖娘娘竊聲抱怨:「這孽,毫無道理呀。」

直到某個飄著細雨的日子。那日,福村人歷經漫長的觀察與等待,竟然神悟似地發現了黑貓孝義的罩門。

雨。媽祖她老人家引導海上漁人逃脫,而現在要引導漁人兒女們走進去的,是雨。福村人感到慶幸,也萬分佩服自己的聰明,對啊,他們恍然大悟,貓怕水啊,只有天降雨水,那條可恨的黑貓才會收斂爪子安份地躲起來,然後孩子們便可以放心在街上戲耍,真有道理!

於是,一切又有道理了起來。當天降甘霖讓孩子們燥渴的肌膚同魚皮一樣光滑,並且讓黑貓孝義暫時銷聲匿跡,人們無不仰天禮讚,雖然,雨象多少影響了討海的營生。

「寧肯讓老天爺剝削!」但他們會咬著牙這麼說道,眼裡且盈滿復仇的快意。

現在,你總算能夠解讀福村孩子在雨中流露的那種神情。你漸漸的能夠體會福村人的感受,眼下有人敘述媽祖娘娘是如何如何以一場雨來護衛善良的福村黎民,你點頭嘖嘖。

「貓怕水啊。」

可惜,你們都弄錯了。

傳說中黑貓最脆弱的這個時刻,雨水泠泠敲擊東風街瓦屋屋頂並揚起濛濛水氣,黑貓的保護色翕忽被這潮濕氛圍漂洗褪淨,還原成一具少年肉身,動也不動。

少年孝義動也不動沉陷在極東遠眺的姿勢裡,他同時專注地聆聽,想從此起彼伏的蛙鳴中聽出甚麼。

樓下,坐著趴著站著交談玩耍甚至躺著酣睡的浪兒,都竭力維持著瓦房裡的寧靜。他們抑制自己的聲音,因為即便是一丁點噪響,都可能讓樓上「閉關」的老大受到驚擾。

閉關——他們只能如此詮釋孝義老大的古怪行止。每回下雨,平常精明的老大總變得判若兩人:他會眼神飄忽,全身力氣被抽光似地緩緩爬上頂樓,一待就是半天。曾有個弟兄好奇跟上去偷覷,發現老大傍著木籠而坐,面朝大海愣愣發呆,時不時起身高舉一面白旗朝天揮舞,像在練甚麼神秘功夫。一定是一定是,後來幾個大孩子便鼓譟地說,老大一定是在閉關練功,不管是甚麼樣的功夫,總之能讓老大趁雨吸取天地靈氣……你們沒瞧見他上樓前那付模樣嘛,一旦出關就恢復正常,所以一定是的。

(上) .....2005-04-28【台灣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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